文/梁伟诗（香港劇評人，原文刊载于2014/5/30香港文汇报，本文刊出时略做调整）是时候，谈谈「非常林奕华」的《梁祝的继承者们》。
梁与祝，一个英年早逝，一个女扮男装，经过多番周折，先哭坟后化蝶，双双成就中国传统的经典凄美爱情故事。林奕华首部音乐剧作品《梁祝的继承者们》，将梁祝耳鬓厮磨三载的尼山书院改为艺术学院，顺理成章谈论艺术与理想、艺术与人生、艺术与不朽的永恒命题。艺术，一直被认为与“曲高和寡”、“不接地气”挂钩；艺术学院的学生，很大程度上便是文化艺术（遗产）与家族意志的角力场，有时候，甚至是双重的继承者。
华语音乐剧的新风范
在场面调度和舞台技法上，《梁祝的继承者们》其实是「非常林奕华」的招牌菜。从《爱的教育》系列到《三国》的历史课堂、《水浒传》、《西游记》的演员甄选、《三国》的结拜之谊、《十八相送》的反复诘问，《贾宝玉》中常见的“多人分饰一角、一人分饰多角”游移主体，皆可从《梁祝》找到它们的影子。其中象征着艺术学院创作物料“石膏”的十八颗白色正方体运用细致，不同排列分别营造出矮墙、座椅、行李、雕像底座、火车座位等硬件，变化多端令舞台空间像魔术般变幻成梁祝故事的各种场景。舞台投影虽没豪华犀利、扣人心弦的画面，却不断弹出Google搜索器，告诉我们“XX艺术是什么”的“建议答案”，幽默慧黠。
《梁祝的继承者们》开宗明义是一出音乐剧，因此音乐的展演在舞台上便尤为重要。《梁祝》找来陈建骐认认真真做舞台音乐，并启用香港首个专业无伴奏合唱剧团「一舖清唱」，全剧的第一首歌《为什么不能与父母谈生命的意义，只能谈生活的意义》由一舖清唱用人声替代乐器为演员和声，下半场马文才出场“八重奏”式《十五分钟成名史——马文才三部曲》，《梁祝》找到最原真性、最具文艺气息、最切合艺术学院情怀的“声音演员”和“声音塑造者”。同时，《梁祝》的十八首歌曲，亦尝试扭转香港原创音乐剧经常出现的“把演员对白在唱词中重复出现”的厌烦宿命；在人物对白以外，专注把唱词文字描绘浪漫美好情景的想象（《暗恋》）、逗趣的性别探询（《围裙》）、自我嘲讽（《我是一颗艺术屎》）和对艺术掏心掏肺的告白（《为艺术牺牲》）。
生命无常 只有爱不朽
从故事的再创造而言，古典《梁祝》的核心情节原是“祝英台女扮男装上学去，结识了男同学梁山伯”，林奕华的《梁祝》在形象上干脆把艺术学院的“校服”定为“围裙”。“围裙”既是手工艺者在工作造型上的关键服装，藉此凸显艺术学院纯粹、创作的校园氛围，同时“围裙”也是一种主流社会认为“男子亦可穿的裙”，暗合了“英台女扮男装”的性别模糊化、中性化。此外，林版《梁祝》来到现代也做了颇有深意的情节改编，英年早逝的换成是祝英台，留下唯一的画作名为《梁山伯的肖像》，因为祝家的财势，成为艺术史上的不朽名作。林版《梁祝》把“化蝶”演绎为一种形而上的艺术结合，“因为这张画，祝英台与梁山伯（两人的名字）永远在一起”──画者祝英台与被画者梁山伯，便如同达芬奇与蒙娜丽莎，以另一种方式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可是，在“美术馆哭坟”的梁山伯却深受打击，对着自己的肖像画喃喃地反问：“究竟是你死了，我活着？还是我死了，你活着？”如果作品是艺术家的墓志铭，生生世世的捆绑式艺术连体，又意味着怎样的一种死亡和不朽？
今年初，香港舞台设计师陈友荣（Ewing）猝逝，大批表演艺术工作者和舞台从业员在网页设立“这些都是Ewing的作品”舞台图片纪念专栏。倏忽间，才令人惊觉香港表演艺术的精致组成如斯。陈友荣作为「非常林奕华」的长期合作伙伴，多少舞台爱好者也只有到了那一刻，才明白过来，此刻也只有在Ewing历年作品的图片中“哭坟”。因此，不但《恨嫁》与《梁祝》都只剩下Bare Stage，《梁祝》下半场中《访师》、《无常》两幕，隐隐透露林奕华对伙伴猝逝、生命无常的感伤，让观众跟随梁山伯和艺术老师的步伐，分别经历同学和老师的猝死后，对生命的意义、死亡与不朽的重新探索和思考。
最浪漫的告白《为艺术牺牲》
如果传说中的《梁祝》是一系列的错认错过、欲语还休、旁敲侧击、家族利益所造成的爱情悲剧，林版《梁祝》末段干脆以一首开门见山的告白歌《为艺术牺牲》作结，剖白对艺术的爱：“我想婚，艺术愿意嫁给我吗？我寂寞，艺术会陪我睡觉吗？我想聊，艺术电话几号？我写信，艺术会回我信吗？艺术，不就是表达自己的需要？好渴哦，艺术能喝吗？好饿哦，哪里的艺术好吃？好热哦，还不把艺术脱掉？好冷哦，还不把艺术穿上？艺术，不就是满足自己的需要？艺术说，不，你没有了解我。艺术说，不，你没有相信我。艺术说，不，你没有成全我。艺术说，不，你没有真爱我。”艺术梦想现实折磨，没有哪句话深奥难懂，却处处笑中有泪。
虽说是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们》不拘于传统音乐剧的框框，当中的音乐可以是B-box、无伴奏人声合唱、二重唱、四重唱、八重唱，最后如同2003版《半生缘》的动人结尾，十八名演员背向观众，遥望火车窗外的景物移动，现场的钢琴伴奏响起……岁月匆匆，过尽千帆，什么是你真正所爱，你又为你的所爱做过什么？最终又留下什么？你，又是梁祝的继承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