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沈沿 录音整理 | 吴沁娴
编辑 | 谭浩
3:46
《自画像》
来自外滩画报
《自画像》是《梁祝的继承者》中的一首歌,黄建为作曲,林奕华作词
林奕华大多数的戏都很长,台词又多,基本都超过三小时,微博上甚至有网友窃窃议论:必须早点去吃晚饭,吃饱了再去看,不然撑 3 小时下来一定会肚子饿。
所以总有人拿 “戏为什么这么长” 来问林奕华,他倒是不以为意:“我就是喜欢看长的戏啊”,他对我说,“比如我喜欢的编舞家皮娜·鲍什,她的现代舞作品许多都是 3 个多小时,我从来都不觉得长。”
林奕华今年的新戏《心之侦探》更长,3 小时 40 分,加上中场休息,观众在剧院里一呆就得超过 4 个小时。即将在上海文化广场上演的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们》也不短,包含 18 首歌。“每一出戏有许多的点、线、面,必须有一定的厚度,我作为一个创作者,考虑的是如何能够把戏做得更加的三维。”
《红娘的异想世界之在西厢》
林奕华的戏中藏着 “机智”,是一种巧劲。比如《红娘的异想世界之在西厢》,脱胎于古典文本《西厢记》,他让红娘成为剧中的主角,又紧扣当时 “豪门婚姻”、 “微博围观” 等热门话题。他擅长从古典文本出发,解构出当下意义,并以一种现代方式来传达,直抵观众内心。这或许是他的戏广受都市男女喜爱的原因,在中国大陆,林奕华具有相当大的票房号召力。
另一方面,他的巧劲还在于别出心裁,比如《梁祝的继承者们》中,祝英台暗恋梁山伯,却发现梁山伯有一些同性恋潜质,不接受她,她女扮男装,倒成功俘获君心了。这一设计带着一些反讽,同性恋本身强调传统的男女性别不是爱情的障碍,但在戏中,梁山伯面对女性身份的祝英台时,却退缩了,此刻,性别之于爱情就有了值得讨论的新空间。在《贾宝玉》中也是如此,何韵诗并不是第一个扮演贾宝玉的女性,而巧妙之处在于何韵诗本身的同性恋身份,让这一反串行为有了一种新的意味。
《梁祝的继承者们》
这种不同常规的 “机智” 或 “巧劲” 可能与林奕华的经历有关。“我从小到大都处于边缘。身处外围时,自觉性就会比较高,因为我一直都在问为什么?或者为什么不?” 会质疑,也就相对敏锐,问题从别人那里得不到回答,就变成一种 “自我问答”, “很多时候,我们把问题都丢给别人,其实同时也终止了跟自己的对话。” 这种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演化成创作行为,对于林奕华来说,就是戏剧。
这让我想到了最近一期《奇葩说》上马东对赵薇的一句话,他说 “艺术作品最重要的就是不理性的部分,它不用那么多是非,而用一种混沌的情感,去表达创作者的初衷。” 对于创作者来说,对于许多问题的思考并不那么精确或理性,创作本身就是一种解答。
《贾宝玉》
相应地,看林奕华的戏确实不需要那么理性,就像我数年前坐在北京展览馆最后一排看《贾宝玉》,原本还试图冷静地审视他的剧场、空间运用及表现方式,而当何韵诗唱起《痴情司》时,顿时只觉一切分析都是徒劳,只想随着贾宝玉一起纵情哭笑。
“我最大的兴趣可能是情感”,林奕华说。这句话或许有些片面,却能够穷尽其戏剧里的某种内核——他的戏关注的都是情感,包括他选择演员,要求演员在舞台上展现的也都是真情实感。他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情感讲述者,当我坐在他对面,听他谈论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时,很容易就被引入了他的情绪中。看着眼前的他,比五年前在北京见到时,反觉得更年轻,无论是外表还是精神状态上。这或许也印证创作者永远年轻那句话。
B=外滩
L=林奕华
B:为什么会把《梁祝的继承者们》做成一个音乐剧呢?
L:首先我们认识 “梁祝” 一定是跟唱有关的,不管它是越剧,黄梅调,还是电视剧,所以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梁祝还有一个东西,就是如果演话剧的话,好像没有什么话能讲。因为对我来说,很大程度上,梁祝的台词,是 “赋比兴” 的那个比,也就是比喻,然后再加上音乐的一种艺术。所以,很早我就知道如果我要做一次梁祝的话一定得“唱”。
《梁祝的继承者们》
B:你的创作过程也是从 “梁祝” 戏曲引申出来的吗?
L:对。“梁祝” 的唱段就是它的结构啊。你看哪一版的 “梁祝”,基本上都有所谓的“十八相送”、“求学”、“楼台会”……我们这些都有,只是你要换上一个时代的衣服。所以,我觉得蛮好玩的,我 2014 年刚做这个戏时,完全没有头绪。通常我的创作就是从一个点开始的。“梁祝” 那个点其实倒不是梁祝的故事本身,而是我在好多年前看过美国有一个很红的电视节目叫 High School Musical(《音乐高校》)。那时我就觉得,“啊,这个剧能不能够也是一个点子呢?”我把 High School 变成 Art School,之后突然之间就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
现在大家一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就觉得,没有人再会女扮男装去读书,更不会反对孩子出去读书。如果非要反对的话,我觉得可能就是读艺术。所以我就觉得祝英台要去念艺术,但家里不让她去念。这样,就有了一个起头,再下来就是她跟梁山伯的故事。因为现代没有了那个“女扮男装”,我就想着,以前是祝英台女扮男装,那这一次可不可以是梁山伯男扮男装?就是他一直都在演一个别人眼中的角色,但他其实连自己真正是谁都不知道,反而是祝英台可以看穿他。
《梁祝的继承者们》
所以我就把原本传统故事里祝英台在隐藏变成梁山伯隐藏。那梁山伯要藏什么呢?其实所谓的藏并不一定真在 “藏”。我们每个人都是带着面具做人的。所以你说这个面具是从哪里来的?一定就是家庭、社会。我就从另外一个故事去发展。那个故事是什么呢?那个故事就是妈妈对爸爸的失望。因为女人嫁了给男人之后,就好像整个的幸福都是由他来决定,但如果这个男人刚好又是个艺术家,然后他没有得到艺术家的光环,以至他的生活,或许还连带他的家庭,通通都不能够兑现之前的一些美好愿景。我将梁山伯放在了这样一个家庭。所以当他遇到一个很光明的女性,他就好像一个自卑的人见到了火,又被吸引但是又害怕。
B:“梁祝” 这个戏会让人有一些关于性别上的讨论,比如梁山伯和祝英台因性别而恋爱或者不爱?
L:没有,完全没有这件事情。性别在这个戏里,我从来没有特别去把它当成一个故事。戏里有一首歌,其中有一个句子就是说:“其实让人不能在一起的是性格不是性别”。但是大部分人以为是性别,那当然,很多的规范会建构我们的欲望,所以我们会觉得对男人或女人的欲望好像是自然的。其实当中很大程度上只是约定俗成。就好像我们看到绿色就觉得它代表什么,都是符号性的。
所以我在写这个戏的时候,起码表面上并没有把这个性别的东西当成是这么大的一个藩篱?老实说 21 世纪,今天有这么多偶像剧,各种的综艺,都在拿性别来玩,非常多,我觉得年轻人,就是00后已经不像70后、80后,觉得这是如此大的一个高墙。所以我没有刻意地要去把性别当成“梁祝”的一个议题,但我觉得它也是一个议题。同性恋在我的这个戏里面不是一个重点,反而因为各种规范而没有办法活出自己的人生才是。
《梁祝的继承者们》
B:我看到戏里有一个设计还挺反讽的,比如梁山伯原本不接受祝英台,当她女扮男装后倒接受她了。
L:我一直都觉得,很多人说爱是没有性别的。这句话有时候太口号式。它当然有性别啊,因为欲望是性别啊。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有一种爱,是超越了欲望的。欲望往往有两个方向,一个方向就是你的追求,一个方向是你的逃避。追求那一方其实就是你的勇气,可是逃避那一面就是你的害怕。有时候是因为你的害怕造成了你的追求,因为你想冲出害怕。可是同时你不去追求是因为你在压抑你的追求。所以我觉得性别这件事情远比我们认为的复杂。
当然今天大家都知道,女生越来越像男生。但是你说女生像了男生之后,她就会拥有男生的心理吗?不会。她还用着男性社会的那些规则玩游戏。所以我们说女生越来越像男生只是她越来越知道这个游戏规则怎么玩,但是并不代表她愿意放弃女性的特权或是女性的权力,所以她就会被卡在一个很尴尬的地方。我并不认为“爱就没有性别”,爱当然有性别,只不过不要把性别的光谱定得那么的狭隘。
《梁祝的继承者们》
B:你是怎么从周遭发现这些问题的?通过自己身边的朋友们,还是通过网络?
L:我不是通过网络来了解周遭的。首先你一定要有兴趣。我兴趣的底色来自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体制的边缘,方方面面,各种东西你永远都是在一个外围,那你的自觉性是会比较高的,因为你一直都在问为什么,或为什么不。当你无法从别人那儿寻求到答案时,就变成自己问自己。变得相对敏锐。但这个外围位置也会蛮独特的,能带来了很多不在这个位置的人不会得到的一些启发跟体会。这个对我来讲是很快乐的。
很多时候我们看一件事情看三分,对有些人来讲他就满足了。可是我自己觉得我们做创作的,很大的一个工作,其实就是三件事情的呈现,就是点、线、面,大部分人只看点,顶多连到线,可是他不会去想让他成为一个点的其实是更大的那个面。
B:你觉得这种能力是天赋吗?
L:我觉得一定有某一种先天的特质在。因为在我的记忆当中,我就是特别的八卦,并不是说现在那种 “八卦”,是对一些新鲜的东西好奇。我记得好像我的眼睛、耳朵、头脑,三个东西从很小就开始跑得很快。直到 20 岁以前我所有的朋友都是比我年纪大的,人小鬼大。我一直都是在看比我大的人怎么讲话,怎么交往等等。然后我 14、15 岁又开始对有关情感的东西特别感兴趣,我最大的兴趣可能就是情感。所以对情感敏锐有可能是天生的。
《梁祝的继承者们》
B:你也写作,你觉得什么是你更愿意用戏剧这种方式去表达的?
L:现在大部分都是啊。但是最重要,如果要回答你这一点的话,我觉得是思辨吧。因为对很多人来讲思辨就应该写文章,可是我喜欢在舞台上思辨。我最近在做福尔摩斯我也在体会这个,我思辨得很清楚了,写了一个剧本,可是等到我要排戏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写剧本的是一个人,排戏的是另外一个人。所以我发现原来我是分裂的,然后我在排戏的时候我还要去解构那个写剧本的我。排戏的时候我更重要是抓住情感而不是道理,观众要理解道理还是要先感受到情感,然后他才能够开始投入。如果都只是文字,都是观点,都是思辨的话那就干死了。
B:你解构了很多古典文本,包括四大名著系列,你把它们解构了,然后赋予现代意义,那原先古典的东西还在吗?
L:我觉得这些作品要分成两部分看。它们本身就有现代意义,所以我才觉得能够把它解开。至于它们古典的部分我觉得是人文的那个部分。
改编自福尔摩斯故事的《心之侦探》
B:你创作过那么多角色,你最喜欢的,或者说你付出情感最多的是哪些?
L:真的很难回答,因为每一部其实都是心血来的。红娘我是很喜欢,我都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再重演。我这样回答你好吗。我每一出戏都很注重最后一句台词,其实那也是对这些角色的一些情感,因为我觉得他们跟观众在有限的人生时空中讲的最后一句话,很重要。比如说红娘,那个时候我写《在西厢》就把微博的一个现象写进去,就是 “爱在围观的时代”。所以到最后王耀庆跟奶茶演的那个崔莺莺,最后一句台词是对她说,“还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就是说哇我们能够独处多好。最近我在做《心之侦探》,9 个福尔摩斯的角色我也都很喜欢。所以简单来说,所有这些角色都有我自己的一些影子在里面,所以深深浅浅都有很大的一种自己跟自己的历史对照,很难说哪一个最喜欢。
B:你好像一直用解构的方法去做戏,这个是因为顺手吗?
L:噢,这个不是顺手,这个是很棘手的。但是我觉得解构就好像查案,它有这个抽丝剥茧的过程,对我来讲是很过瘾的,因为你走进这个房子其实你不知道原来在那个沙发下面藏了一枚戒指,然后地毯下面有一个人。但是如果你能用解构的方法还原这个房间的面貌,找出这个被隐藏的东西,我觉得这才是观众进剧院来的,应该得到的待遇。
- THE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