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詠詩（香港舞台劇編劇及演員）
“THROUGH ME YOU ENTER INTO THE CITY OF WOES,
THROUGH ME YOU ENTER INTO ETERNAL PAIN,
THROUGH ME YOU ENTER THE POPULATION OF LOSS.”
﹣﹣《但丁神曲地獄篇》
以上三句，是刻在地獄之門上的Slogan；連我都差點忘了，在初中的一個炎夏，在我埋頭研究什麼是「地獄」時，發現了《但丁神曲》這部巨著，年少的我當時看得又激動又一頭霧水。
多年之後，在葵青劇院觀看非常林奕華的，《紅樓夢》；當女人隨著樓梯走到地獄的最底層，當她不停在人群中穿梭，在嚎哭求救；當帥哥們不但對她的痛苦視若無睹，還隨著舊歌，在那《閃靈》般的大屋中起舞；那熱鬧詭異的氣氛，令我突然想起《但丁神曲》的地獄篇，令我再次聞到那個十幾年前，那個已逝炎夏的氣息。
在一個男人不停選「件披」（大衣）的段落，我想起一個曾在我世界閃閃發亮的人；我想起我們曾分享的金色陽光；後來他變了，呵不，他沒有變，只是他的貪婪不克自制地浮現、裸露出來；他非常顧慮人家在看他的「披」，偏偏他最後落戶在一個「我只想看你的披」的世界，苟涎殘存著；他就這樣在我的世界殞落了。看那段時，我深深歎息，彷彿看到這位舊人的榮枯。
接近尾聲（其實也不是很尾），上演金釧被「老屈勾引寶玉」而自殺一段。不知怎的，我竟淚如雨下。
一邊的人們不斷在佈置盛宴的餐桌，另一邊寶玉則在跟金釧「玩玩下」（在此不劇透導演安排他們怎麼玩）；寶玉並不知道，他這身份跟金釧「玩玩下」是足以害死她的；寶玉無知，金釧也無知，他們最大的無知是，他們並不知道王夫人更無知，王夫人憤而下令趕走金釧出門，金釧憤而投井而亡。
在那邊的盛宴預備好了。有誰在這次無知悲劇中有醒悟？沒有。金釧和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葬身了。
三小時多的旅程，台上人來人往，燈亮燈滅，華衣美服，《紅樓夢》原著對白夾雜著不斷傳來嘶叫。慢慢沒有人再叫了，我知道，絕望已到了盡頭。
看完我到後台，跟林奕華導演說：「這不是一個演出，這是一場法事。」
要知道珍惜，必先經歷失去；要知道什麼是快樂，必須經歷痛苦，要知道什麼是愛，必須知道恨。啄磨過，愛得靈巧立體有彈性，才不會被失望打敗，才生生不息，不至枯竭，這樣，才天長地久。
「通過我，你將進入瘡疤的世界；通過我，你將進入永恆的痛苦；通過我，你將步進一片叫『失去』的領土⋯⋯」
也許作為一個作家，也該如此透明。
（原載於二○一五年 五月《Milk》七二三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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