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舞台劇<华丽上班族生活与生存>的主創之一,得悉電影版在香港公映在即,有人来信问:導演 , 我前天觀看了電影《華麗上班族》 很好奇你對該片有何觀感?
七年是很久之前了,但印象猶新的是,一些看過戲的覌眾曾經表示,劇情中為什麼沒有他們所熟悉的辦公室暗鬥明爭?當時我的回覆是,這是関於「真實」,但不是「寫實」的一齣戲。
两者只差一字,意義真有不同嗎?
這個問題,馬上教我想到蘋果汁和蘋果汁飮料,雞湯和雞湯即食麺的成份与營养,当然还有價錢上的不可同日而語。
在我的戲劇觀念中,再「寫實」,也要經過再現的過程。(味道是蘋果汁)再現,就是作品以作者的角度和態度出發(成份卻非天然),旣不可能還原真實,也就不可能百份百客觀。
如有作者為了重現真實而進行「臨摹」,出来的作品,便成了為特定對象服務的表現形式。
例如,在十九世紀工業革命前的藝術(以繪畫為主),畫的服務對象是宗教,貴族,畫的主題,便是要讓被服務的人看見與他們有關的「現實」。
但自現代藝術興起,隨藝術家角色的改變,「現實」作為題材,己不止是通過「擬真」被看見,卻是通過藝術家的視角,思考,令一個獨立的觀點被看見。
所以莫奈睡蓮不是重現現實中的蓮花,卻是「沒帶眼鏡的人看的蓮」,畢卡索的戰爭也不是重現戰場的死亡枕籍,卻是「一頭在惡夢中出現的被扭曲得不成牛形的牛」。
而這些畫流傳千秋萬世,從來不是因為它們「寫實」?
如果「寫實」是藝術創作唯一的,最高的境界,上述两幅名画為什麼比千千萬萬張拍下睡蓮,戰場的照片,更被認為更能反映「真實」?例如,睡蓮是用肉眼看不見的意境,扭曲了的牛,又能使人不寒而慄?
抽象,可以比「寫實」更能激發觀者換一個角度去看他己看一過千萬次,並因此以為自已己經看穿看透的事物。就像上洗手間,高跟鞋是女厠,煙斗是男厠,大家一見符號便知道那個是方便的地方。
方便,由生活的基本需求,漸漸蔓延到更多,更廣的層面。現代人在功能主義和教育為追上社會步伐而推行的標準答案主義配合扶植之下,「符號化」的認知習性,令很多事物的意義,都必須是「一目瞭然」,不用再費精神心思,去發掘它和自己之間的獨特關係。
即是,一樁放在那裏的事物被我看見的同時,它反映了什麼?又,我能通過自己的經驗,如何在看見它的同時,與它產生連結?而正正是在一個互相觀照的過程中,因為存在著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有的,我和這件事物的「對話」,「真實」,才有可能被不只是認知,卻是感知層面地被看清楚。
「寫實」,則只是實物一件,現成放在那裹,等待被觀者認同(像!),或否定(不像!)。
反觀「真實」,卻需要更深入地探求,更全面的參與,因為「寫實」是「人同此心」的,「真實」卻可以反映毎個人的不同面貎。
人性如何在戲劇中被看見,亦因此有了被選擇的两种可能:要「寫實」,还是要「真實」?
電影版<華麗上班族>中,毎个角色都在展示壓力下都市人的無情。這些面孔全都有真實性。真實在於,無情的人,也有著有情的人的各種脆弱。那些被咬到遍體鱗傷的指甲一如花果飄零,當然惹人傷感,但自命不會被情感受傷的強人,其實是連軟弱的權利也沒有。
青年才俊大偉(陳奕迅)的壓力,來自他的自毁傾向,一個任何時候咀角都向下彎的人,每絲笑意都藏不住輕蔑,他就是看不起把他煉成這副嘴臉的這個世界,滿心以為自殺等於與它同歸於盡。
職業女性蘇菲(湯唯)的壓力,來自她強加在自己頭上的理性,己面臨見底或全面報銷。她就是隨時會斷的電,會燒的保險絲。她又是失效的紅燈,走音的警報器。危險,在她的意識中從決堤到把她淹沒,她都只能當自己的命運見証人而不是救生員。
大偉的推銷員型人格和蘇菲的公務人員型人格在上班族中只有太多,沒有太少。是他們的不惜一切,使他們的狼狽非常真实。真實在於,現實中多少人在恐懼失去的泥沼中浮沉。恐惧蠶蝕心灵,想要控制,反毁滅了情感。
電影版<華麗上班族>之所以真實大於寫實,是它讓觀眾自己看見而不是被告知,例如,多少人以為他需要的是權,不需要的是愛。
所以明明失去了愛,卻以為失去的是權。而為了追回失去的權,用的手段,往往又只能證明,他真正失去的是愛。
張威(張艾嘉)二十年來追隨生命中的男人仲平(周潤發)左右,但一旦發現董事會名單上那個女性的名字不是她而是仲平的女兒琪琪(郎月婷),失望與恨意湧上心頭,即時為自己做的事,就是要回她覺得應得的權力,而不是愛。
大偉跟著張威與李想(王紫逸)去與猶太人廠商開會,目睹張威親身上陣,一股苦澀不吐不快,便對李想出言洩憤。因為,他自覺大權旁落,而不知道,失落於他,原來是失愛。
連李想與琪琪這兩個象徵未來主人翁的有為青年,也難逃權力腐化而放棄了愛。
琪琪不可能為了李想天天坐地鐵,李想也不可能為了不殺張威但張威為他而死便放棄乘搭直達七十一樓的私人電梯。
「權是實用的,愛是虛妄的」,信奉那是定律的人,卻總是不願承認一切源於害怕,害怕失去象徴的真實:當沒有人再看得起自己,一個人要承擔的後果,叫做孤獨。
是琪琪和李想二人的設計,使<華麗上班族>成為最正宗的童話:表面光明的小公主如琪琪,當她去挑战邪惡的後毋張威,才在魔鏡中照見內心幽暗的自己。
琪琪在當年的舞台上比較䑃朧。要説她的身份(董事長之女)做成了她也是一個同流者,電影版中的她,悲劇色彩更為濃厚。她己不止為了隱瞞而説謊,而是接受了自己是個謊言:從她認為自己相信正義,到接受自己不是無辜的受害者再試圖說服李想來讓自己也相信,「我們是無心的,對不對?」
琪琪的悲哀,也是很多人的悲哀。反抗父親與活在父親的影子下竟殊途同歸,前者必須面對真實的自己,後者不能對自己抱存任何幻想,兩者都需要勇氣,但她都沒有,而留下來她可以選擇的只有,認命。
<華麗上班族>中的辦公室與上班族都只是隱喻,都是伊索寓言中的森林和動物。致於這些隱喻能讓人看見多少的自己,最大關鍵,還是決定在觀者態度的選擇:生活中,被動地認同重要,抑或主動找㝷啟發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