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次進入「非常林奕華」的劇場前,我都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偷偷希望在劇場裡看到的那個脆弱的靈魂,不是自己。但每一次,我都繳械投降。
我想我輸給的,不是劇場,而是在劇場裡看到的,那個自己。
到今年4月,真正認識「非常林奕華」就滿四年了。《心之偵探》到目前我看完之後覺得心最累的一齣。其實《紅樓夢》、《三國》、《賈寶玉》都有慢慢在剝開心的感受,只是這一次,好像最深也最疼。
普通人
在台灣讀書的時候,有一位教授在每次當我們答不出她的提問時,都會甩出那句她的經典名言「你們真的都不是普通人」。如果普通人是貶義詞彙,那為什麼人們會在追求不平凡的道路上屢屢受挫後,羨慕普通人打心底裡從未對「不平凡」有過需求?如果普通人是褒義詞彙,又為什麼驕傲並孤獨著的「不平凡者」要對普通人的平凡嗤之以鼻?
普通的一間7-11的門打開時發出的那聲普通的“叮咚,歡迎光臨“、飯店門口普通的傘筒裡被拿走的那把普通的傘、普通的一班地鐵上一個普通的人靠著一根普通的扶手柱子滑著一隻普通的手機看著一則普通的社交網絡動態。其實我們並不是沒有「看見」生活,只是我們讓「普通」的生活包裹,然後慢慢忘記了自己可以不「普通」。
當人開始致力於創造自己的「不平凡」時,又如何才能不把無人了解當成「不普通」,把萬眾追逐是「普通」呢?
在柯南道爾的故事裡,福爾摩斯就是萬眾追捧的偶像,華生、哈德森太太、雷斯垂德探長甚至莫瑞亞提都是他的粉絲。而福爾摩斯卻是一個享受著粉絲追捧卻又不履行偶像職責的明星,他塑造的堅硬外表讓人們探查不到他的柔軟,他的傲慢與孤僻則更讓他顯得神秘。但是在《心之偵探》裡的福爾摩斯,卻突然好像變成了一個普通人,就像他只要不戴那頂英倫格紋的獵鹿帽就沒有人會認得他一樣。《心之偵探》裡的福爾摩斯,就好像每一個渴望對自己的心案進行調查的我們,他在問自己:“我是誰?“
存在哲學
存在哲學
三年前聽林奕華導演講《三國》的「青春之痛」時,他說“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性,但每一個人都不自由“。
哈德森太太有可能性,她可以站出來大聲疾呼而不再忍受「忽視」。維金斯有可能性,他可以放棄窺探別人的思維而是將自己變成觀點。雷斯垂德有可能性,他可以從此不再依賴福爾摩斯的幫助真正成為一個被眾人認可的探長。艾琳艾德勒有可能性,倘若放棄慾望的趨使是否可以讓對方真正看到她的真心?莫瑞亞提有可能性,如果「惡」並非他的歸屬,那他會否可以不用再做他人的影子。瑪莉有可能性,離開華生留給她的書架空位,她或許可以正視女性的存在感並非來自於婚姻。麥考夫有可能性,如果不把自己的興趣全權交予如何烤一個不普通的杯子蛋糕,他也可以不需要被孤獨詛咒。福爾摩斯有可能性,如果他放下傲慢與堅硬,他或許可以不用「被孤獨」,也或許可以有一個笑話把福爾摩斯逗笑。華生也有可能性,如果他沒有離開軍隊,如果他沒有需要找一間房子,如果他沒有住進貝克街221B,那麼他或許還是柯南道爾,只是不會有一個福爾摩斯。
在柯南道爾的故事裡,他們不孤獨,儘管他們的身上毛病重重,儘管每一個他們都危險且難以自處,但在他們的故事裡,彼此相依。
孤獨的並不是他們,而是跟他們有著一樣病症的我們。
似乎人只是因為不甘孤獨,才為自己發明了情感。而友情、親情、愛情、婚姻不過是對此生獨來獨往這件真實之事的最後掙扎。
“我不是哲學家,我是福爾摩斯“
“我是福爾摩斯,我也是哲學家“
在福爾摩斯的故事裡,每一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存在哲學;在《心之偵探》裡,一個演員可以是九個角色,而九個角色又可以是同一個人。關於存在感、陪伴、思想、焦點、曝光、惡意、權力、義務、情感、自我,九個人物有各自的矛盾重點卻也是一個人性的綜合探討。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哲學家,因為我們習慣於一套自我的處事原則和固有的價值觀念,那就是我們的存在哲學。而當我們開始成為自己的「心之偵探」,我們才會去好好地問自己:“不管普通不普通,我們,都是一個人,你為什麼要害怕?“。
生活之案
姓普,名叫通人的小姐成為了福爾摩斯先生的委託人,她委託福爾摩斯調查:為什麼她在地鐵上滑手機的時候,往下滑,往下滑,往下滑,突然有個人站在她的面前,而他們之間是一把捅進她身體裡的刀子的距離。
身陷在社交網絡之中的普通人小姐,在滑手機的過程中卻慢慢感受到身體的刺痛,刺痛她的並不是陌生人手中的刀子,而是社交網絡中那一條條斟自酌句的分享和那一幅幅精心修整的照片。普通人小姐,一如大多數的我們,在社交網絡中找到了龐大群體數量的「生命見證者」。他們見證了我們的早餐、午餐、晚餐,見證了我們上班的馬路、下班的地鐵,見證了我們過去分手的男女朋友、未來要結婚的丈夫妻子。「他們」成為了普通人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如果他們不坐在台下,就沒有人為我們鼓掌、喝彩、嘲諷還有嫉妒了。
社交網絡有它兩個別的名字,「曝光」和「觀看」。一隻手機,一部電腦,就幫我們做完了這件事的整個流程,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們生活的空間其實只有熒幕到背板間的距離?我好像突然明白,為什麼在普通人小姐往下滑,往下滑,往下滑時,對面那人的靠近只剩一把刀子的距離。
我們探討「孤獨」,試圖避免「孤獨」,在社交網絡的幫助之下,就算只有一個人,只要還有一隻手機、一部電腦,就可以營造出「忘記孤獨」的氛圍,只要那個當下,我不環顧四周,我就不孤獨。
當喧囂成為習慣,當噪音成為入眠良藥,當輿論侵入生活的私有領域,我們稱它為「不孤獨」——這是我們大多數人的生活之案。
心之探案
是華生需要福爾摩斯,還是福爾摩斯需要華生?
沒有華生的福爾摩斯仍會是一個屢破奇案的神探,不過永遠只能頂著一個「偵探顧問」的名號。沒有福爾摩斯的華生,或許就如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在命運的安排之下,找到一間只要不是貝克街221B哪兒都好的屋子,認識一個可以一起喝咖啡聊天的女子,結婚後迫不及待地回家吃妻子煮給他的他最喜歡吃的菜,儘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喜歡哪一道菜。
或許,華生更需要福爾摩斯吧。只是在他擁有了福爾摩斯之後,他變成了一個有前綴的身份:「福爾摩斯的助手——華生醫生」,而他也漸漸忘了,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然而大名鼎鼎的福爾摩斯不會放過任何察覺蛛絲馬跡的機會,所以在最後一幕「心房出租」裡,福爾摩斯告訴華生:“你不是在等待福爾摩斯的出現,你是在等待福爾摩斯的消失,不管這個消失,是能夠讓你從他的陰影之中被解放,還是,在十萬百萬千萬分之一的機會裡,你能夠擁有一個因為你而讓別人忘記他的一天。”
“有一種關係叫華生與福爾摩斯”
表面的和諧也有剖開心扉之後的不甘與忿怨。依賴感更多的那一方,慢慢地就會成為一段關係中弱勢的那一方。因為被動,因為孤獨。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中的每一段關係,都適用於這個定律。在渴望「不普通」和「被了解」的混沌之中,人慢慢屈服於情感而非現實,屈服於感性而非理智。因此,我們很難「同歸於靜」,所以最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安靜的時候,孤獨的魔咒便再度襲來,而接下來,又是一個再度的輪迴。
“有些問題它不會在你剛遇見它的時候讓你覺得它是一個問題。
當你一次又一次再遇上它,
當你不再把它看成只是一個question,它才能被你看穿了是個problem。”
「非常林奕華」的劇場,每一次都讓觀眾帶著問題離開,這些問號不是要問這個世界的,而是要問問自己的。舞台上的世界是純粹而無情的,純粹的是那些被披露無疑的人性和情感都真實且好與壞都不摻雜質,無情的是它們沒有假面和斗篷,不會隱形更不會遁地,所以它們變成鋒利的刺,扎進逃避追問自己的我們的內心。
